2019年10月5日晚,香港苏富比2019年秋拍“现代艺术晚间拍卖”中,常玉作品 Lot 1029《曲腿裸女》以1.72亿港币落槌,加佣金为1.98亿港币,超出拍前预估的1.5亿港币,摘得本场桂冠,同时打破其个人成交纪录,“最贵大腿”瞬间疯狂刷屏朋友圈。
而就在几年前,常玉的一幅《五裸女》成交价1.2832亿港币,同样创下了当时华人油画拍卖纪录。
常玉何许人也?
常玉
常玉何许人也?有人说他是“中国的莫迪里阿尼”,也有人称他是“中国的马蒂斯”。他是早期留学海外的华人画家,却不像同时期留洋日后成名的徐悲鸿、林风眠、刘海粟等,他生前籍籍无名,在巴黎孤独浪迹一生。他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不为人所熟知,画作不被赏识,作品成捆地出现在巴黎的拍卖市场,售价不过数百法郎而已。直到20世纪八十年代之后,欧洲才有人意识到其画作的巨大价值,不少台湾画商因他的遗作而暴富。
1901年,常玉生于四川顺庆(南充市)的贵族家庭兼书香门第。他童年生活优渥,大哥常俊民经营着当时四川最大的丝织企业,二哥则在上海开办了中国第一家牙刷厂,打小挥金如土的生活方式,也为他穷困潦倒的晚年埋下伏笔。
1917年,长于书法的他,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就读,翌年便留学日本深造。1920年,他响应民国政府提倡的“勤工俭学”留法风潮前往他倾慕的巴黎学艺,与徐悲鸿、林风眠、颜文梁、方干民等成为中国最早期的留法学生之一,之后留居巴黎。
在巴黎的常玉与徐悲鸿夫妇、徐志摩、邵洵美皆有往来,诗人徐志摩是常玉最忠实的粉丝,他将常玉裸女画中肥硕的下肢盛赞为“宇宙大腿”。
常玉有着超常而前卫的艺术眼光,他不屑于徐悲鸿所进的国立巴黎艺术学院,而选择与学院派风格迥异的“大茅屋画院”。
那时的常玉,钱多,花得也快。手头再没钱,也要用来雇女模特。常玉的朋友王季岡这样形容:“……有时家款未到,无多余钱,转啃干面包,喝自来水度日。唯一值钱的照相机,时常存入当铺,或向我告借几十万。待家款到,再赎再还……其人美丰仪,且衣着考究,拉小提琴,打网球,更擅撞球。除此之外,烟酒无缘,不跳舞,也不赌。一生爱好是天然,翩翩佳公子也……”
彼时世界艺术之都的巴黎,艺术流派林立,不仅汇集东方艺术家群体,后来享誉世界的一些西方现代绘画艺术大师如毕加索、贾科梅蒂,以及马蒂斯的儿子都与常玉有交集。常玉居住的蒙帕纳斯还有“巴黎画派”的杜尚、藤田嗣治等。
20世纪三十年代,常玉因法国大收藏家、经纪人兼文学家侯谢、荷兰作曲家法兰寇之赏识,一度获得广泛注目。侯谢是毕加索、杜尚等人的经纪人,得到侯谢的赏识,便意味着敲开了巴黎主流社会的大门。然而,常玉不能容忍画商凌驾于自己之上,他要的“平等关系”很难实现。他糟糕的脾气和奇怪的性格也让他很难和人相处。而后,随着大哥、二哥的企业破产,常玉从一个翩翩富公子变成一贫如洗的穷小子,他捉襟见肘的生活自理能力也越发凸显。
画家庞熏琴多次看到常玉被人包围,要买他画的线描人物,常玉把画送给了他们,拒绝了人们给他的钱。有画商找上门来要买他的画,常玉也一一拒绝,但并不拒绝别人请他吃饭。庞熏琴说:“人家请常玉画像,他约法三章:一、先付钱;二、画的时候不要看;三、画完后拿了画就走,不提这样那样的意见。答应这些条件就画,否则坚决不画。”
坐在椅子上的蓝发女士
在生活难以为继时,常玉不得不去一家餐馆做服务员来解决生计问题。为此,他还做过陶艺、水泥工等。或许是经历了生活沉重的打击,20世纪时四十年代之后,常玉的画风由二三十年代的明亮清丽转而漆黑冷硬。
“一鞭一条痕的沉痛”
1966年8月12日凌晨,常玉因煤气中毒意外去世于巴黎蒙帕纳斯工作室里。常玉去世前不久,他和好友达昂保持着频繁的电话联系,他告诉达昂:“我在画一张一直在简化的画。”
过了几天,常玉邀请达昂去观看。“那是一只极小的象,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中奔驰,他用手指点这只动物说:这就是我。然后自笑着。”达昂说。
这幅《孤独的象》便是为无数后来者感慨唏嘘的常玉绝笔。
孤独的象
那无边的空旷辽远的苍穹中,那小小如沧海一粟的形单影只,无不是这位异乡游子晚年的孤独和凄楚。
这个把灵魂献给了笔下的动物、花与女人的巴黎浪荡子,一生浸淫在黑暗的小屋中。他就像梵高一样灼热燃烧自己:享乐和苦难都是通往涅槃之路。“观常玉画作而不受感动的人,可以说是毫无情趣。”荷兰艺评家恩·霍斯乔如是说。
常玉晚年曾有机会受邀去台湾办展,后因故未能成行。也因为如此,他的许多代表作都留在了宝岛台湾,也才有了1965年常玉在勒维夫妇于巴黎的别墅中举行的平生最后一次展览,诞生于1965年4月的《曲腿裸女》便作为这次开幕邀请函之封面。1977年,巴黎传奇画商暨常玉重要藏家希耶戴在其画廊举行“礼赞常玉”展览,本作亦作为海报隆重现身;20世纪九十年代以后,无论是艺术家油画全集,抑或其他重要出版,《曲腿裸女》都不曾缺席。作为常玉传世最大尺幅裸女油画之一,《曲腿裸女》也是他人生最后一件裸女作品。它是现藏于台北历史博物馆同名油画原稿的升级版,也是亮相于2004年巴黎吉美亚洲艺术博物馆举行的“常玉:身体语言”大展的西方首肯认证之作。
“由于他的放任和不善利用时机,落得终生潦倒。”吴冠中曾说常玉晚期作品的线条是“乌黑的铁一般的线”,“不再是迷梦,是一鞭一条痕的沉痛”。他的作品吐露出高傲、孤僻、落寞,那些孤独的鸟和兽,那些出人意外的线的伸缩,那比例对照的巨大反差,使人立即想到了八大山人。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再看《曲腿裸女》,体会是完全不同的。
“宇宙大腿”与中国山水
《曲腿裸女》表面写人,实际上是将中国山水雄奇造化寓于人体。常玉借用西式色彩与线面构图来写东方瑰丽隐秘的博大气象。这幅徐志摩眼里的“宇宙大腿”一如既往地呈现了常玉笔下裸女下肢的简约夸张的肥硕,其线条较早期裸女画更为厚重遒劲,下笔金石如刀,融入了东方书法审美意趣,没有了年轻时专注于脂润肌满的柔美飘逸,却多了一份恣意张扬的肯定与成熟。他把几千年来人类文明最为禁忌的部分以光明坦荡的东方美学样式和盘托出。这种令人仰止的母性伟岸表达融入了大道至简的中国式写意情怀,《曲腿裸女》作为其人生终极巨作是前所未有的东方表达,堪称常玉式巅峰绝唱。
曲腿裸女
常玉接受法国艺评家皮耶·祖弗采访时说:“欧洲绘画好比一席丰盛的菜肴,当中包含了许多烧烤、煎炸的食品,以及各色肉类。我的作品则是蔬菜、水果及色拉,能帮助人们转换及改变对于欣赏绘画艺术的品位,当代画家们总带点欺骗地以多种颜色作画,我不欺骗,故此我不被归纳为这些为人接受的画家之一。”
人约黄昏后
是的,这便是与众不同的常玉。作为早期留洋西方的亚洲东方艺术家,常玉与林风眠、藤田嗣治三位堪称吸收西艺成就自我的启蒙典范。他们在受野兽派等西方现代主义影响的同时,并没有丢失本民族之根,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艺术道路。林风眠的风景画深受塞尚影响,人物画则是以中国古典仕女图结合野兽派表现技法之改造。常玉与藤田嗣治都受莫迪里阿尼与马蒂斯之影响,藤田嗣治的人物画有鲜明的浮世绘底色,常玉笔下高洁冷峻的线条则蕴藉着无所不在的东方气韵。正因为常玉笔下的东方气韵相较于藤田嗣治更为浓郁,而在作品形式上藤田嗣治更贴近西方视觉,这种文化土壤的差异也大大提升了西方人理解常玉的门槛,不是深味东方底蕴者都很难欣赏常玉画作背后的东方特质。在精神取向上,如果说林风眠的“些许忧郁”是人间烟火的遗留,藤田嗣治的“乳白裸女”还徘徊在学院凡间,那么,脱胎于贵族小资的“常玉式高洁”已升腾为东方仙气,在心灵深度刻画上,常玉明显来得更为高致。如此的常玉或许还不够宏大恢弘,却已足够独特卓然。
入浴
常玉生前籍籍无名,死后名声大噪,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了一生,这才是他永远活在人们心中的价值。
常玉非常玉,有如今近两亿港币的《曲腿裸女》为证。
常玉非常玉,与其说常玉卖的是不可再世之才华,不如说常玉卖的是遗世的独立与寂寞。
在区区眼里,不出世的常玉是忠于自我坦荡的张爱玲,是中国近现代版的倪云林。
他是衣衫褴褛的闲云野鹤,却活出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玲珑剔透。
读懂了常玉,便读懂了人间向往高洁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