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砂陶艺

闵荣彬：《亚明四方》

　　紫砂的心脆蹦蹦的，一碰就碎。

　　四爷捧着碎片，手枯枝般地抖动着，我知道他是在心疼那方曾经活在他心里的壶，有些不舍，更有不甘。

　　四爷嗜茶，一生多与茶、书相伴，生命里两样都不可缺，这在我们那个只有几千人靠土里刨食的小镇来说，他算得上异类。

　　四爷饱读诗书，年轻时也称得上是风光无限，在别人都在饥饿中挣扎的时候，他凭借着黄埔军校毕业的父亲在南京读了书，有了自己最美好的初恋。然而，后来命运一次次地捉弄他，先是自己心爱的人弃他而去，接着是他唯一的掌上明珠也远走天国，他就像战场上败下阵的士兵，一路退下来，一直退到生命的原点，那个有上百年历史的老宅里。

　　乡亲是厚道的，历年的运动，他都没有受到冲击，原因很简单，他教了一辈子书，几乎所有的中年人都是他的学生。

　　我对四爷的了解是我读中学的时候，我没想到，在我们那个偏远的小村，居然还会有留着齐耳短发和胡须的男人，也是好奇，也许是出于对本家的尊重，我发现这个老头的历史课讲得精彩绝伦，更像是在说书。就是那一刻，我注意到他执在手里的紫砂壶，那么圆润，那么亮泽。

　　于是，我立马对他有雅致于心的感觉。

　　素雅的心致是相通的，四爷会经常带我们一群孩子在他的老院子品茗。这个时候，我们明白了什么是文人，什么是雅致。那么多的书，那么多的壶，我们从没有见过。

　　茶是热腾腾的，绿的盈人，红的厚实，白的清脆。一种茶，一把壶，一颗心，都在茶里，都在香里。虽然我们不懂茶，但我们的心是暖的。

　　我终于顿悟出这一生就是相逢，相逢的这一天，你恰好来，我恰好在的含义，也感悟出坐在对面的这样一个出身不好的旧文人一次次躲过浩劫的道理。四爷可谓用心良苦，紫砂的心滋润过小镇多少的人，天知道。

　　茶是用来喝的，人是用来品的。四爷的这句话我牢记着，也一直很受用。

　　四爷孤傲。一生读书，骨子里的学问自然不是常人能理解的，他眼里的粗人不是镇上的种田人，可能是他的那双大手浸染了紫砂太多的泥土香气。

　　四爷退休的时候依然被学校返聘教历史，他一生钟情于那个三尺讲台，与紫砂相伴，与学子相伴，乐趣在哪儿，只有他自己清楚。

　　多年以后，我们从收藏紫砂的贩子口中了解了四爷的紫砂壶，他那些壶跟随了他一生，就如他这个人，把平常的日子当作节日过，生活既多彩又有趣。

　　四爷走了，连同那把破碎的紫砂一起走的，我们都不觉得突然，也不觉得遗憾，我们知道，他那颗紫砂的心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