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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花图》与《水八仙》

时间:2018/2/15 文章来源:文汇报

  清宣统《图画画报·营业写真》卖焐熟荸荠

  喜欢给时日添上个人标记,以志流水光阴。近年的新玩法,是按照公历的年份、农历的生肖等,购读对应之书;这个二〇一八,元旦所聚便集中于书名含“八”字者,讨个口彩、凑个年趣,当中有自己偏爱的花木题材,《八花图》与《水八仙》,颇得开年佳意。

  钱选《八花图》

  《八花图》,是宋末元初钱选的作品,收入江西美术出版社的“中国画手卷临摹范本”丛书,简介略谓:钱选转益多师,精于艺事,是元代继承宋代设色花鸟一派的代表人物;此手卷以分段法绘八种花卉,设色清雅,笔力精到,后有赵孟頫题跋赞之。

  新年初启之际,闲展长卷赏览,八花齐放,清妍动人,确为应时吉祥的养眼好意兴。不过,简介没有全部列举八种花名;查了一些资料,一般都只探讨画艺,指出《八花图》 的美术史意义是体现了从南宋院体习气向“士气”即文人审美意趣过渡,但对究竟画了哪八种花,则笼统带过而众说纷纭。综合来看,我认为依次应该是:杏花,梨花,桃花,桂花,海棠,栀子,牡丹,水仙。

  钱选虽然写生精妙、一丝不苟,但为人豁达放逸,作品清新脱俗。想来此卷只是他率性所作,故而在精致逼真的同时不拘泥八股规范:各花相对独立,连大小比例都不一致,更没有严格按四季顺序排列。这也就导致了后人难以准确说明花名。

  造成八种花言人人殊的另一原因,是那些蔷薇科的春花,杏花、梨花、桃花、海棠,还有梅花、李花、樱花等,形态相近,容易混淆。起码我就经常傻傻分不清,尤其是每到江南赶上春,都乱花迷眼,只懂叫好而叫不出名字,聊以俞平伯的话自慰:“不能名言,惟有赞叹;赞叹不出,惟有欢喜。”

  最近一次例子,是元旦前在粤中山区度个小假,归程忽见山路边有一片梅林,繁花满枝,雪白馥郁,欢然停车赏之。花好,青山农舍间的野外香雪;那种偶然的自然更好,并非计划中的安排,又非人造的景点,甚喜这样无意得之的偶遇,无人相扰的佳景。不过后来拍的照片发在微信朋友圈,却有人指出那不是我说的梅花,而是杏花。岭南春早,加上近年气候变暖,梅花杏花这时候开都是有可能的,但我懒得查辨了,也向来不用流行的手机识花软件 (只守旧于传统的纸质花书)。就留一片又清晰清香又含糊不清的花影在心中吧,反正,回味的只是那份骤遇而喜的兴致———有时候我是个繁琐考证的花间书蠹,有时候却又但求随兴适意,就像钱选所绘,只在乎山林清趣,那管得了诸花错杂。

  钱选《八花图》局部

  这《八花图》 值得具体一说的,是压轴的水仙。以前对钱选的印象,正在于从网上看过此图,视为我所见最清丽飘逸的水仙画。只是此卷中的这丛水仙,因为开本大而印得瞩目、颜色又较深,显得粗放野逸,以致一开始竟认不出来。但,这未尝不是水仙的另一面风度,既秀雅又蓬勃,才是水仙的好处。

  关于水仙,其实也没什么要特别说的,曾经恰巧都在新年一月,先后写过 《花能解语,得水即仙》和《水仙风露发幽妍》二文,尤其是整整十年前的后一篇,对水仙的文史方面已谈得差不多了。缘此,不愿再去抄书辑集近年新见的、却也大同小异的资料,倒是想到一件现实中的小事———

  以前每逢春节将近,父亲都会从花街买回两盆水仙,让我带一盆到自己家。他呐呐不善言,但心意是作为给儿子的过年礼物的。然而我从小就父子疏淡,与父亲的关系一直不太好,以致有一两次,竟对他送的水仙都嫌恶起来,以自家的年花已经太多为由不想要。记得母亲在旁劝说还是要吧……如今,父母都不在了,过年再要摆水仙,就只有自己买了。

  从水仙转到《水八仙》吧。这是一套大书的函套盒子上简洁镂空的名字,全名是《中国水生植物———苏州水八仙》,由汉声编辑室编著,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等出品。水八仙,即莼菜,茭白,莲藕,菱角,芡实,水芹,荸荠,慈姑这八种水生蔬菜。汉声团队专注传承中国传统文化、研究民间风俗风物,他们用两年时间,组织到水八仙著名产地苏州的乡村调查、记录,将每种植物做成一册介绍,最后还有一册 《救救水八仙》。

  这个题材策划得很好,书也做得很好(虽然纷繁了些),所述从植物本身的科学知识,到具有地方特色的栽植生产管理,从历史典故、文学描写,到食谱等生活实用内容,再上升至人文视野中的农业传统追寻,思考现代人与自然的关系,颇为丰富深入。详尽的采访加上大量实地照片、图片,让人看得明晰,读来长见识,生趣味,并勾起一些零碎的记忆。结合书中的记载和史料,以及顺藤摸瓜的延伸阅读,且来分述几种水中之仙。

  莼菜,我很多年前第一次到华东,在杭州就特地点了西湖名菜莼羹,只为了其包含的典故“莼鲈之思”,要试试是怎样的美味,让西晋张翰为了这些江南美食而辞官归故里。

  莼羹鲈鱼因张翰而成了思乡的象征,却还可细辨一下。读《晋书·张翰传》,其人明智知机,洞见世乱,不恋名位,向有“求退”之意,以“思吴中菰菜 (按即水八仙中的茭白)、莼羹、鲈鱼脍”而回乡,得以避过后来的祸难。他就此表白的原话是:“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然则首重的还不是故乡,而是与官位相对立的“适志”,我觉得这层意思更佳。《晋书》 并载张翰“本山林间人”,“任心自适,不求当世”,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之旷达名言。这样“纵任不拘”的人,岂独怀故乡慕美食,乃正求“适志”也。《世说新语》将此故事归于《识鉴》,对其语“适志”作“适意”,两个词都很好。

  当然莼菜入膳也确是历来有名的,古人贾思勰称之为食用水生蔬菜之首,“芼羹之菜,莼为第一”(《齐民要术》)。今人施蛰存更赞“莼于诸蔬中最为清品”(《云间语小录》)。但其实它本身无味,独特之处在于透明胶质黏液带来嫩滑口感,很是别致。

  至于水芹的口感,我更有特别的体验了。去年秋走访一家本地农企,那里从江南移种了水芹,正逢成熟,采了做菜,结果我一尝,那刺激的味道几令无法下咽。

  水芹本是著名蔬菜,食用历史悠久,《吕氏春秋》 称为“菜之美者”,以其特异香气,常入诗文、广受赞颂。但那种因所含挥发油而生的浓郁芬芳,并非人人受得了,《列子·杨朱》 记载有人觉得芹菜等味美,推荐给乡豪,“乡豪取而尝之,蜇于口,惨于腹。众哂而怨之,其人大惭”。这也是自谦奉献微薄、不足当意之典“芹献”或“献芹”的由来。我自非土豪,可也无法接受其风味,现读到这句“蜇于口”,正是当时感觉的最恰当形容了。

  《杨朱》这个故事,前文是“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茎芹萍子者,对乡豪称之”。中华书局版叶蓓卿译注 《列子》,注菽为大豆,枲为麻,这都正确;但注“芹萍子”为苹,即藾蒿,则可一议。《诗经·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尔雅》 郭璞注谓此苹是藾蒿(一种陆生蔬菜,并非鹿无法吃到的水中之萍)。这大概是叶注的出处。可是,“芹萍子”如何与之联系起来,“芹萍子”这一提法本身,都不明来历。再查张平真主编 《中国蔬菜名称考释》,也认为 《列子》 的芹就是水芹,指出因为那乡豪吃来刺嘴,还得了“刀芹”的别称。有此旁证,则可佐本书《水芹》 分册将杨朱所说认定为水芹了。至于原文的“萍”或为衍字,嵇康 《与山巨源绝交书》 中重述那个野人献曝兼献芹的故事,就写作“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

  《诗经·泮水》谓:“思乐泮水,薄采其芹。”这让水芹与读书联系起来:泮水河边的泮宫,后来成了学宫的代名词,各地学宫遂皆设泮池,栽种水芹,“采芹人”乃成为读书人的雅称。然而这作为文史典故很美,偏偏自己吃不下,风雅不来,奈何。美妙的文学想象,总会与自己的俗气现实有所落差。

  不过还可自辩一下。《列子·杨朱》篇,按叶蓓卿的介绍,又名 《达生》,其主旨是要将名与实分离,“守名而累实”,虚名伤生害性,要“乐生逸身,任性纵情,才是悟道真人”。在那个野人献曝献芹寓言的前面,谈的就是“不逆命,何羡寿? 不矜贵,何羡名? ……此之谓顺民也”。即顺从自然本性的人。然则我想,安守苦寒的乡下野人固当秉持以晒太阳取暖、以大豆麻茎水芹菜为天下美味的本性,可那些被讽喻的富豪,他们吃不惯这些食物,又何尝不是自身性情呢。顺从自我自然、听任自己的性情、不逆天命就好,就是乐生悟道,而不必计较乡豪与野人的对立,也不必计较在食物上分雅俗,关键要如张翰的适志适意。

  荸荠,则是水八仙中我最爱吃的。此物在两广称为马蹄,我前几年写的马年生肖植物书话 《春风一鞭·马蹄》已有详述,不再赘言;但当时在文史方面有一个重要的遗漏,可借此补说一下,是《庄子·马蹄》。

  虽然,庄子实非谈“马蹄”,而是以开头“马,蹄可以践霜雪”的首二字为篇名。但其主旨,却恰可吻合前文说的率性任情、适志适意。他讲马本有自由自在的“真性”,却被人驯服、羁绊,本性遂死。由此谈人世,批评在诸多规范管理下,上古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世外桃源以及人们“天放”的“常性”消亡了,以此主张无为自化,重拾“素朴”的“民性”。———庄子描述的,马儿“龁草饮水,翘足而陆”,“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的原始生态是回不去了,然而,正因此更应葆守我们存乎内心的“真性”也。

  慈姑的味道也很有特点,是略带苦涩。它因根部伸长着十多个膨胀的小球茎可食用,此形态被喻为慈爱的母亲而得名,李时珍《本草纲目》 谓:“一根岁生十二子,如慈姑之乳诸子,故以名之。”恰好,我对此物的最早记忆就来自亡母,从前过年,母亲会以平时少用的慈姑入菜做团年饭,那微苦的口感一尝难忘。———慈姑冬末春初上市,因此在上海是传统祭灶食品,在广东也是春节团年、拜神之物。只是从今年起,不能再与父母一起吃团年饭了。

  这本《水八仙》,有着伤逝的基调。因水八仙在苏州的历史种植区随着工业发展而湮灭,汉声试图抢救传统的种植生产知识,保存祖先的生活习俗,进而直面乡土风物在现代化中的危机,探讨生态环境、农业命运等重大问题,对此作了深入的资料搜集。例如,我很喜欢的“荷花生日”(农历六月二十四),源起于苏州葑门外的荷花荡,明清至民国都有倾城而出观荷、纳凉、游玩的风雅盛况,张岱 《陶庵梦忆》、顾禄 《清嘉录》 等均载之;本书 《莲藕》分册采访到该风俗消亡的时间节点:“在 (当地) 老人们的记忆中,大多认为建国后就再也没看到有钱人来‘游荷花’。”“到上世纪九十年代,黄天荡北部连带荷花荡一起全部被征收为工业园区用地,‘游荷花’的习俗就随着荷花荡彻底消失了。”

  水八仙之忧,背后是传统农业、本土耕作之忧,更是古典文化、生活方式与品位之忧,种种流失,几成绝响,折射出人与自然的失落。本书通过专家学者的访谈、研究,从技术层面到社会层面进行了分析,呼吁保留种植,倡导“有农城市”,读来甚生沉重同感。因为不限于水八仙,也不限于苏州,有关问题是当今普遍存在的。

  仍以莲藕为例,过去也是东莞农业的一个亮点,所产占据香港市场一半份额,但现在本地产区已所余无几了。读了本书,即去走访一家莲藕农企,由此所知所谈,更有感触。一方面,很欣慰他们虽将大部分种植基地转移到市外,但仍以本邑的资金、技术、人才和品牌去运营,继续维持香港销售的半壁江山之余还进军东南亚,是适应新环境的另一种生存壮大模式;而科技也给生产带来了便利,从前挖收水下泥中的莲藕是项辛苦活 (《水八仙》记载,苏州农民还发明了用脚采藕的绝技),如今则可用高压水枪在水底冲击来提高采藕效率,这是时代进步的好处。但另一方面无法回避的,是曾经辉煌的本地种植,因高速城市化、土地矜贵而大大萎缩,当来到剩下的藕田,冬收之后干塘清幽,放眼蓝天白鸟、蕉菜青翠,衬托这尚余田园清景的却是不远处正兴建的壮观路桥,不免有沧海桑田之慨。惟鼓励和共商,如何留住这些起步发家的原产地,如何支持他们融入新的发展元素;同时,发动搜集相关的农史资料,收入我们的《耕读》。这两者,都是以不同方式为城市化中的乡土尽点心意吧。

  这也是我一向的想法了:且“耕”且“读”,从实务和文化两个层面,去“坐言起行”。传统农业与乡村文明在逐渐式微,身处变动中的我们这辈人,有责任去努力做点实事,哪怕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都希求尽量赓续乃至光大,此为“起行”之“耕”。但我又总是觉得,人类前进的大趋势中,很多东西都难免消逝,美好消亡固然令人惋惜,然而世态变幻不居,旧去新来,也是注定的自然规律;那么,如果尽力之后无力挽天,就至少及时挖掘、记录一些传统农耕资料,也算是另一种延续,此为“坐言”之“读”,面对时代的命运,通过笔下纸上的形式,将曾有过的美好保存作记忆。一如汉声所做的,一如《耕读》所做的,在现实无法抵达的地方,让文艺驻足。

  莲藕,李时珍《本草纲目》 有一句赞语:“令人心欢,可谓灵根矣。”然则,正如前面谈的庄子列子等等,当世外桃源无法复古,我们不可能逆天命,乃更要护持自我“真性”,率意适志,力葆内在的“灵根”。———说这些,好像是连我自己都会揶揄的心灵鸡汤,但就当是此明丽冬日的一碗藕汤吧,且饮之欢心地迎接新岁。

  二〇一八新年新篇,元月十七日、腊月初一完稿。

  是日过母亲旧居拜祭,无人寥落中,见阳台竟新开山茶一朵,寂寂中自在嫣红,采以呈献。

   作者:沈胜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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