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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个人史诗与国家崛起捆绑在一起的时候——《波洛克传》译后记

时间:2019/5/11 文章来源:西西弗斯艺术小组

  

《波洛克传》 奈菲、史密斯 / 著

  沈语冰、宋倩、蒋苇、匡骁 / 译

  浙江大学出版社 2018年5月出版

  杰克逊·波洛克不止是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他还是大自然的一种创造力。他不仅改变了西方艺术的进程,而且改变了艺术的定义本身。他是个典型的受虐天才,一个美国的文森特·梵高,与他的同时代人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和迪恩(James Dean)一样,冲破了种种清规戒律,却遭受着同样魔鬼的折磨。一个“牛仔艺术家”,始于藉藉无名,终于在现代艺术的巨子中占据一席之地。

  这是史蒂文·奈菲和格雷戈里·怀特·史密斯的官网上对普利策奖名著《波洛克传》的介绍的开篇,我也用它作为中文版译后记的开端。这段文字十分简洁、集中地给出了传主杰克逊·波洛克的基本生涯、性格特征、艺术风格和历史地位。

  在中文世界里,读者也许对这两位作者已经不再感到陌生了。他们的煌煌巨著《梵高传》中译本(沈语冰、宋倩、何卫华、匡骁译,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畅销数年,发行数万册。有趣的是,在本文开头所引的段落中,作者将杰克逊·波洛克比作美国的文森特·梵高。我猜测,正是这一比方或联想,引导了两位作者在《波洛克传》完成之后长达十年的时间里,开始了为《梵高传》所做的研究和写作工程。

 

 Jackson Pollock, The Flame, 1934 - 38

  中文读者或多或少对本书传主杰克逊·波洛克有所耳闻,或者在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和现代艺术博物馆看过他巨大的画作。无论是令人困惑,还是让人痴迷,波洛克的作品始终都不会缺乏吸引眼球,引发话题的力量。那么,波洛克艺术的基本特征是什么?其作品的美学风格有何意义?他的艺术史地位又如何呢?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关键还在于他的艺术创新。以下是维基百科对杰克逊·波洛克的介绍中涉及技术创新的段落:

  1936年波洛克在墨西哥壁画家西克罗斯(Siqueiros)于纽约举办的一个实验工作坊中第一次见识了液态颜料的运用。后来他使用颜料倾倒法作为40年代早期某些作品的创作手法。搬到纽约长岛史普林斯小镇以后,他开始在铺于画室地板的画布上作画,发展出了后来被称为“滴画”的技巧。他开始运用一种被称为醇酸磁瓷漆(alkyd enamels)的合成树脂颜料,这在当时还是全新的媒材。波洛克将运用这种家用油漆而不是艺术家通常运用的颜料的做法称作“一种出于需求的自然成长”。他使用坚硬的画刷、树枝,甚至油脂注射器作为颜料涂抹的工具。波洛克的倾倒和滴洒技术被认为是“行动绘画”的来源之一。有了这种技术,波洛克可以获得一种更为直接的创作手法,颜料真的从他所选择的工具上流向画布。他放弃了在直立的画布上作画的惯例,通过从各个角度观看并在画布上施加颜料,为西方绘画传统增添了新的维度。

  按照现代主义美学的基本标准来看——在这些标准里,创新成为最重要的之一——波洛克的创新和艺术史地位似乎是无可争议的。但是,他是如何发展出这些技术,引导这些技术的思想观念又是什么,特别是这种技术创新和观念背后还存在着什么样的人生经历,他所遭际的社会环境又是怎样的,以及最重要的也许是,作为一个艺术家,他的生平与作品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关联,诸如此类问题,可能一直是读者或观众深感兴趣的。而眼下这本《波洛克传》提供了迄今为止最为详实的答案。

  Jackson Pollock, Convergence , 1952

  《波洛克传》建立在对850位见证人的2000多次采访材料之上,据称是美国第一本以标志着文学和政治人物最佳传记的那种心理深度,来探索一位伟大艺术家的生活的传记。在长达八年的时间里,奈菲和史密斯研究了之前从未发表过的书信,获得了无数生理和心理治疗的记录,会见了波洛克的大量友人和熟人——他们有关波洛克的故事还从来没有讲述过。与波洛克的遗孀李·克拉斯纳长达20年的合作,也使得这部传记大大获益。

  在《梵高传》里,我们已经见识过两位作者那种绵密厚重、细致入微的写作风格,而这种风格又是建立在长期深入、系统详尽的研究之上,因此更为世人所重。在眼下这部传记里,奈菲和史密斯以一种与当代文学的杰作一样富有质感、引人入胜而又切中要害的风格,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家庭的大熔炉,而杰克逊作为20世纪美国最了不起的画家之一(同样也是整个美国历史上最杰出的艺术家之一)正是从这样一个大熔炉中诞生的。

Jackson Pollock,Circumcision, 1946

  从怀俄明州的大牧场波洛克出生开始,读者就不断地跟随这个家庭一路艰苦跋涉在美国的大西部,而他们关于别处的生活总是更美好的梦想,却总是不断地遭到重创。读者先是看到年轻的杰克逊·波洛克成为纽约一个穷困潦倒的艺术生,用狂饮滥醉来逃避生活中的种种不幸,或者在某次自杀的企图中跳进了哈德逊河。后来,读者则可以看到波洛克有时柔情似水,有时残暴无度;时而处于艺术上的破产境地,时而又英雄般地富有创造力。读者还可以交替看到他的同代人对他的痴迷或威胁:几乎整个纽约画派的重要人物,都在他的视野或与他的关联中陆续登场,循环出现。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有批评家克莱门特·格林伯格,他长时间的、不遗余力的支持,是使美国抽象画家(后来被贴上了“抽象表现主义”的标签),特别是杰克逊·波洛克成名,并获得了仿佛是历史和学理合法性的重要基础。相应地,格林伯格本人也在与波洛克为代表的纽约抽象画家的遭遇中,逐步发展并完成了艺术史上重要的批评方法和批评理论。

  其次是同样重要的批评家哈洛德·罗森伯格,他著名的术语“美国行动绘画”(American Action Painting)尽管存在着与威廉·德库宁结盟以反对杰克逊-格林伯格集团的明确指涉,却产生了诸多阴差阳错的效果,因为“行动绘画”这一术语似乎最切合对波洛克创作技术和风格的描述。历史的吊诡常常出人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

  Jackson Pollock,Eyes in the Heat II , 1947

  当然,不能不提到与波洛克既有竞争,又有合作的大量纽约先锋派画家,特别是杰克逊的老师托马斯·本顿,以及同属纽约画派重要成员的弗兰茨·克兰因、威廉·德库宁、罗伯特·马瑟韦尔、巴内特·纽曼、克利福德·史蒂尔等。在这方面,《波洛克传》几乎成为一幅纽约画派的群像,而不仅仅是传主个人的肖像。

  最后,但绝对最重要的却是,《波洛克传》浓墨重彩地刻画了杰克逊与画家李·克拉斯纳矛盾重重的婚姻,这段婚姻最初带来了凯旋,接着却导向坠落,最终却导致死亡。根据本传记改编的好莱坞电影《波洛克》,便是以这段婚姻为重心,将波洛克生平中的主要事件连缀起来。该片为导演和男主角埃得·哈里斯(Ed Harris)获得了奥斯卡最佳男演员提名,为女演员玛西亚·哈顿(Marcia Harden)获得了最佳女配角奖。

  

电影《波洛克》海报

  从前面的简单介绍中,读者已经不难看出,《波洛克传》远不止是一个受折磨的男人及其崇高的艺术的史诗般的故事,它还是一部美国文化走向成年的辉煌的史诗。与美国抽象表现主义差不多同时登上历史舞台的,是海明威、福克纳、田纳西·威廉斯的文学,格什温的音乐,好莱坞的电影,百老汇的戏剧,以及遍布美国全境、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大学、图书馆、博物馆和美术馆。从偏僻的爱荷华州到亚利桑那的风沙侵蚀区,从野性西部的黄昏到纽约大萧条时期的废墟,从墨西哥壁画运动的激动和实验,到欧洲超现实主义者闹轰轰的访美,从联邦工作规划局(WPA)中的艺术计划到标志着现代艺术市场开端的利益和金钱爆炸,波洛克的故事就这样在美国历史的戏剧性风景面前徐徐展开。

  当充满英雄主义色彩的个人史诗与一个国家的崛起,由于历史的因缘而捆绑在一起的时候,好莱坞大片式的叙事便开始了。如果说18世纪末美国的建国者们决心将欧洲启蒙理想付诸实施,从而奠定了这个国家的宪政基础;19世纪的美国大亨们已经完成了西部开发和资本的原始积累,那么,20世纪上半叶的美国国力已经为文化的繁荣和振兴提供了历史舞台。从这个意义上讲,纽约取代巴黎成为二战后的世界艺术中心,与15和16世纪这个中心在佛罗伦萨和罗马,17世纪这个中心在阿姆斯特丹,18和19世纪这个中心在巴黎,拥有一样的逻辑。历史并没有给阴谋论太多的口实。

 

 Jackson Pollock, Free Form ,1946

  我之所以要提到这一点,是因为在中国,这种阴谋论的论调始终萦绕在怀,不绝于耳,尽管波洛克的《自由形式》(Free Form)里缠绕的线条早已摆脱了任何定形功能,它的满幅性,去中心化,局部与整体的相互还原特征早已构成后来被贴上“抽象表现主义”标签的作品的典型风格,而这幅作品创作于1946年的事实,也早已将美国抽象表现主义“是美国政府,特别是美国中央情报局(CIA)一手策划出来的阴谋”的谎言戳穿(请注意CIA成立于1947年);尽管通常被认为是艺术阴谋论渊薮的美国左派学者居尔博特的《纽约如何窃取现代艺术的理念》一书,开宗明义就警告读者:“我的意图并不是想要将这些前卫运动的艺术家们说成是有明确的政治动机,也不是想要暗示他们的行动是某种阴谋的产物。”(Serge Guilbaut, How New York Stole the Idea of Modern Art: Abstract Expressionism , Freedom and the Cold War,Chicago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3, p.3);尽管半个多世纪以来,关于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的学术文献已经汗牛充栋,而真正指控这些艺术家是冷战分子的学者几乎绝无仅有,相反,任何严肃的研究都越来越清楚地将纽约画派的形成和发展,与它被美国政府用来推广美国文化的做法,予以区别对待;尽管晚近研究纽约画派最好的著作之一《重构抽象表现主义》(迈克尔·莱杰著,毛秋月译,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5年版)也早已在一种柔性的意识形态概念下——指在潜意识当中影响人们思想和行动的大众意识形态,例如好莱坞电影——将波洛克及其他纽约画派艺术家置于更为复杂而又辩证的艺术社会史的探索之下。

  

Jackson Pollock,Blue Poles:Number 11,1952

  历史阴谋论是一种成人童话,具有极其深刻的个人和原型层面的心理学基础,因此与阴谋论者辩论无疑是缘木求鱼,南辕北辙。但是,我相信捧读眼下这部传记的读者当不难推算,一个像波洛克那样桀骜不驯的人,会成为官方指使下的提线木偶的概率究竟有多大。

  还有一个有关波洛克的常见误解,大略可以概括如下:谁都会像波洛克那样倾倒和滴洒颜料,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这里,我不想以沃尔夫林“并不是在任何时刻任何风格都有可能”的历史条件论,来说服那些怀疑论者;也不想搬出格林伯格论证波洛克及其同伴的抽象艺术的历史合法性的那种干脆而又略显武断的理论来为他的作品辩护,而是举一个新鲜的例子,来提醒那些怀疑论者: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们知道,在杰克逊的第一次个展的目录导论里,波洛克的才华被形容为“火山般的。它拥有火的能量。它不可预测。它不受驯化。它像丰富的矿藏一样溅出,还来不及形成结晶。”(James Johnson Sweeney, Catalog-Introduction to Pollock’s First Exhibition, New York, 1943)半个世纪后,这一描绘出人意料地得到了科学的佐证。1999年,物理学家兼艺术家理查·泰勒(Richard Taylor)利用计算机分析,展示了波洛克的绘画图案与自然界发现的分形形式之间的相似性(Richard Taylor, Adam Micolich, David Jonas, "Fractal analysis of Pollock’s drip paintings". Nature, 1999, v. 399, p.422)。这一研究集中地反映了波洛克自己说过的话“我就是大自然”并非妄言。泰勒的研究团队称波洛克的风格是“分形表现主义”(Fractual Expressionism)。此后,有十多个科学家团队对波洛克的50多幅作品作了分形分析。2005年,分形分析法第一次被用于一场引起争议的作品真伪的鉴定。最近一项运用分形分析法的研究,在区别真假波洛克的作品时达到了93%的成功率。( R.P. Taylor, B. Spehar, P. Van Donkelaar and C.M. Hagerhall, “Perceptual and Physiological Responses to Jackson Pollock’s Fractals,” Frontiers in Human Neuroscience, 2011, vol. 5, pp.1- 13)晚近对分形表现主义的研究聚焦在观众在观看分形时的反应上。认知神经系统科学家们已经展示,波洛克的分形能在观众中引发与计算机产生的分形和大自然的分形同样的减压效果。

Jackson Pollock, Number 1 (Lavender Mist) ,1950

  如果说我浅陋的科学知识对分形几何学尚能了解一二的话,那么,我想这样说也许是有一定道理的:运用计算机对波洛克的作品所进行的分形分析表明,并不是人人都能“倾倒和滴洒”出与杰克逊一样的图案,即使是艺术市场上精心制造的伪作,绝大多数也逃不过分形分析的火眼金睛。这似乎再一次证明了,杰克逊·波洛克不仅是独一无二的,他的原创性也是毋庸置疑的。

  再一次,让我们暂时撇开围绕着波洛克的学术性或常识性争议,回到眼下这部传记本身。在这部传记里,正如此书的编辑为该书所写的介绍中所说的:

  阅读这位表现主义画家卷帙浩繁、令人心满意足的传记,人们会惊叹于这样的创造性会来自一场自我毁灭的灾难。波洛克在此书里被刻画为一个受个人魔鬼驱使的艺术家,靠舔着创伤生活——由控制欲过于强烈的母亲和不负责任的父亲(他在杰克逊九岁时就离家出走)所带来的创伤。我们从中读到,长达一周的狂饮滥醉、充满暴力的发作,以及可能的同性恋倾向,吓走了大多数女人,除了画家李·克拉斯纳,杰克逊的妻子;她的献身精神为杰克逊提供了心灵港湾和性爱满足,促使他在画布上直面其性倾向中分裂的自我之间的斗争。奈菲和史密斯对他那动荡不安的童年生活,对他与超现实主义、容格派心理学家、老师托马斯·本顿、墨西哥壁画家西克罗斯和波兰流亡艺术家约翰·格兰汉姆之间的关系等等,提供了全新的信息。这既是一部权威的传记,也是一部丰富细致、精心编织的四分之一个世纪的现代艺术史。

  不难理解,杰克逊的天才及其生活的戏剧性,成了一部成功传记的天然条件。也不难理解,在两位作者的多年研究和精心创作下,《波洛克传》终于成为美国艺术家传记中百世不易的经典,甫一出版,便获赞无数,最终斩获当年的普利策奖。下面是我随手摘取的几段书评,略作移译,以享读者:

  很显然是迄今为止美国艺术家中最巨细无遗的肖像。它像史书一样令人震撼,像小说一样津津有味,读者可以最近距离地分享这位艺术天才的广度——感知他的疯狂——以及每一件杰作的诞生。大卫·希默尔曼《今日美国》(David Zimmerman,USA Today)

  前无古人……我们从未读到过对一位美国艺术家如此全面而生动的描绘。通过将其巨型、色彩绚烂的画作与波洛克艺术中的情感和美学框架自信地联系起来,不可思议的奈菲和史密斯为我们提供了某种像小说一样娱人,像卓越的史书一样有说服力,像20世纪绘画的社会和心理成份的某种至关重要的分类目录一样异乎寻常的丰富性的东西。阿特丽亚·考特《洛杉矶时报》(Artelia Court, Los Angeles Times)

  从这个意义上讲,《波洛克传》是一位艺术家历程的权威记录,充满了敏锐的心理洞察,带给我们这位富有创造力的天才的力量和悲情的更为真实的理解。通过这部传记,同时也通过与纽约画派相关的其他学术文献的翻译和研究,我相信,国人对特殊意义上的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的理解,对一般意义上的艺术创造的个人、历史和文化情境的认知,将会得到极大的提高。

  本书由史诗般的《梵高传》两位作者撰写,如今差不多由中文版《梵高传》的原班人马翻译。具体分工如下:

  宋倩:第1-14章;蒋苇:第15-26章;匡骁:第27-36章;沈语冰:第37-44章、尾声。最后由我通读了译稿。希望它能一如既往地得到读者的支持和喜爱,同时也敬请读者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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