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之绘』如同井原西鹤的『浮世草子』（浮世小说），表现的不是过往，也不是死后的世界，而是如今的当下，描绘的是此时此刻的人与社会风貌与流行风俗。因此，浮世绘不同于宗教绘画式的空想，也不像水墨画那样拘于一定的理念或观念，它的本质是率真地反映现实，直观地表达人性。

　　19世纪中期，日本结束闭关锁国不久，欧美掀起了『日本主义』（Japonism）浪潮，不仅如此，时至今日，中国及韩国等亚洲国家对浮世绘的关注也在日益增强。这应该就是浮世绘的魅力之所在，即对人性的普遍性的通感。

　　——选自《浮世绘的历史及其魅力》 小林忠

《鸡蛋与蔬菜图》?葛饰北斋?墨田北斋美术馆

　　在西方所撰写的日本美术史中，浮世绘总是要被浓墨重彩地讲述一番，而对于日本，浮世绘则是一个「逆向输入」的文化。明治维新后，浮世绘因为其内容题材等，长期被排斥于日本主流美术之外。

　　即便是对浮世绘不甚了解的人，可能也听说过凡· 高、莫奈、马奈、德加等一批著名的印象派画家，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浮世绘的影响。比如莫奈让自己的妻子穿上和服作为模特，创作了《穿和服的女人》。凡· 高先后临摹过至少30幅浮世绘，《唐基老爹》更是直接用了各种浮世绘作为背景。

北斋美术馆

　　在众多浮世绘师里，对欧洲画坛影响最大的，应该是葛饰北斋。普遍认为《神奈川冲浪里》的笔触和色彩都给了凡· 高很大的启发，著名的《星夜》就是一个集中体现。

　　东京都墨田区本所割下水（现在的龟泽1-4丁目），是浮世绘巨匠、日本风景版画的开创者葛饰北斋出生的地方。为了纪念他，这条路现在被命名为北斋通。大约1 000 米长的道路两侧灯柱上张贴了103 幅北斋的作品，宛如一个街头美术馆，不露声色地融入现代的东京，时常引来行人驻足观赏，恍惚间仿佛置身于彼时热闹的江户市井。

　　2016年11月，位于龟泽2丁目的北斋美术馆正式开幕。这是东京地区唯一的北斋个人美术馆， 共有藏品1500余件，其中就包括著名的《富岳三十六景》（部分）。值得一提的是，美术馆的建筑设计是由普利兹克奖得主妹岛和世负责的，因此场馆本身就是一大亮点。

北斋美术馆

　　离北斋美术馆不远，能看到江户东京博物馆。该馆通过大量的实物资料及复原模型等，集中展现江户时代近四百年的历史文化，其中也包括浮世绘。2014年，国际浮世绘学会创立50周年之际，这里还曾举办过「大浮世绘展」。

　　在《知日》采访的过程中，美术学者、国际浮世绘学会会长小林忠先生不断从书架上拿出各种资料，配着图深入浅出地耐心讲解。老人家很谦逊，说：「不知道我的讲解能否让中国的读者对浮世绘有一个大概的了解。就连我母亲， 在得知我的大学毕业论文要写浮世绘时也说，你怎么偏偏要研究这种不入流的东西呢？可见就连日本人对浮世绘的认知也是有限的。当然啦，我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是几十年前了。现在，有更多的人愿意去了解浮世绘，我真的很高兴。」

　　如果不是亲见，很难想象这样一位拥有各种头衔的日本美术史学家，是一位极其幽默健谈的老人。讲到春画时，也不忘开个玩笑说：「你满十八岁了吗？你看书上写了未满十八岁不得观看呢。」这大概也是他执教30年积累下来的吸引学生听讲的心得经验吧。

interview 小林忠　

　　小林忠

　　日本美术史学者，国际浮世绘学会会长，冈田美术馆馆长。1965 年毕业于东京大学文学部美术史学科，1968 年取得同大学美术史专攻硕士学位。长年于学习院大学任教的同时，致力于江户时代绘画史，尤其是浮世绘的研究。著有《浮世绘的魅力 江户的庶民文化》《读解江户浮世绘》《江户的绘画》等。

　　知日：作为日本独特的美术表现形式，您能大致介绍一下大和绘和浮世绘吗？

　　小林忠：众所周知，日本在文化艺术方面长期以来深受中国的影响。不过在遣唐使被废止之后，唐朝对日本的影响开始减弱，以反映日本本土故事人物、风土人情等为主题的绘画形式开始大量涌现，我们称这种传统的绘画形式为大和绘，是相对于唐绘的一种绘画表现。

　　江户时代，日本闭关锁国，国与国之间的交流变得更加缓慢滞后，浮世绘就是在这种几乎脱离了中国影响的大环境下产生的。江户时代是一个武士的时代，武士文化仍旧传承中国影响，比如汉诗、狩野派水墨画等，依然是贵族阶层对雅的追求。而占江户人口一半的町人、农民则构筑了属于一般庶民阶层的文化，表现在绘画方面的就是浮世绘。浮世绘师自称大和绘师，可见浮世绘是在继承了大和绘的传统基础上发展而成的。

《梳发的女人》　桥口五叶　波士顿美术馆

　　知日：当时的中国美术是否对浮世绘完全没有影响呢？

　　小林忠：在表现手法上的影响是很微弱的，但是在绘画主题上还是延续了一定的影响。比如潇湘八景这样的主题，就被浮世绘师以近江八景、金泽八景、坐铺八景等主题进行了以日本风景为内容的新创作。《平沙落雁》反映在铃木春信的笔下，就有了那幅著名的《琴路落雁》。

　　值得一提的是中国的苏州版画。浮世绘的普及得益于木版画的发展，而木版画在色彩技术方面正是受到了苏州版画的影响。江户时代初期，中国商船停泊长崎港，大量苏州版画由此传入日本各地，可以认为当时江户的浮世绘师在制作中也是受到了一定影响的，我们能从锦绘中看到许多与苏州版画在技法上的共通之处。

　　知日：浮世绘为什么会在江户时代这样一个特定的时间兴起并得到了空前的发展？

　　小林忠：战国时代结束后，日本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发展阶段。江户时期人口最多达到了3000万以上，庶民阶层开始壮大。伴随经济增长，人民生活逐渐富裕，识字率的提高刺激了出版业的发展。同时，书籍的出版已由手抄本发展成版本（雕版印刷），技术上的改良与进步也促进了书籍在庶民阶层的普及。日本自古就喜好看绘卷，也就是给故事配上插图的绘本，这种习惯在江户版本中被延续， 一部分插图逐渐分离出来成为独立的版画，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浮世绘。也就是说，近三倍的人口增长刺激了需求，而版本印刷让书籍的造价不再高昂，庶民也能花很少的钱就买到自己想要的书，在这种相互促进的环境下，1680年左右，浮世绘这种称呼开始出现了。

《琴路落雁》　铃木春信　大英博物馆

　　知日：进入明治时代后，就很少有闻名于世的浮世绘师了。您觉得原因是什么?

　　小林忠：之前我们也谈到了，一直以来日本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 知识阶层、贵族阶层热衷学习中国文化，汉赋唐诗这些都是上层阶层的必修课。江户时代结束，进入明治时代，整个国家为推行近代化而广泛实施「文明开化」，学习西洋的文化技术成为风向，在绘画上则表现为以积极学习西洋画为主，浮世绘逐渐退出画坛主流。

　　知日：也就是说，本身从事浮世绘创作的绘师人数就大量减少了？

　　小林忠：是这样的。但是一部分绘师仍旧被这种传统艺术所吸引， 所以浮世绘并没有完全消亡。大正时代的新版画，虽然表现内容等方面与浮世绘不尽相同，但是继承了浮世绘的技法，并一直持续到昭和中期。

《通俗水浒传豪杰百八人一个 九纹龙史进》　歌川国芳　大英博物馆

　　知日：能给我们介绍一下您个人欣赏的浮世绘师和作品吗？

　　小林忠：我的大学毕业论文写的是铃木春信。最近刚好在做「波士顿美术馆浮世绘名品展之铃木春信」展，前段时间在日本巡回展出。这次的作品甄选是我的学生田边昌子，现在是千叶市美术馆副馆长。要论最喜欢的作品，就是铃木春信所绘的那幅《雪中相合伞》。

　　江户时代的男女像画中那样亲密地走在一起，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情。在那样一个受男尊女卑思想影响至深的时代，两人共撑一把伞走在雪中，应该是无数人，尤其是女性心向往之的场景吧。这幅画被世界各地很多博物馆收藏， 可见数量之多，当时应该深受喜爱，印刷了不少。

《雪中相合伞》　铃木春信　美国国会图书馆

　　知日：2014年，在「大浮世绘展」展览期间，《美的巨人》节目对这幅画做了专门的讲解。恰好看完这期节目的第二天，我也去美术馆看了这个展览。实际看过才知道，这幅画比想象的要小很多，还不到A4纸的大小。大家围在这幅画前仔细品味、赞不绝口的样子至今记忆犹新。小小一幅画，抓住了无数人的心。

　　小林忠：著名诗人、评论家野口米次郎曾说：「如果没有这幅画，浮世绘的历史将多么寂寥。」作为诗人的野口，一定从这幅画中感受到了不符合江户时代的一种充满近代感的如诗一般的浪漫。浮世绘多以游女、歌舞伎演员等为题材，而这幅画表现的是普通人的爱恋世界，也正是这点深深地打动了我。

　　知日：那么从技法上来评价这幅画，您有什么见解？

　　小林忠：从书上的图来看很难看出这幅画的技法，而实物其实是很有立体感的。比如说雪的部分，都是通过纸的凹凸来表现的。将较厚的和纸略微打湿后覆盖在浮世绘版上进行印刷， 版面上凹陷的地方反映在纸上就会呈现凸起的效果。画中和服的纹样、伞上的积雪，都是用这种技法来表现的。黑色和服部分通过空押来表现纹样，着重突出黑色的光泽。不是仅靠反复上色，而是利用和纸的特点和版画印刷的技术， 来呈现一种完美的黑白对比的视觉效果。

　　知日：刚才您也略微提到了浮世绘的题材，比如游女、歌舞伎、风景、庶民生活等，同时浮世绘中还有一类题材就是春画。基本上有名的绘师都画过一些春画。您是如何看待春画的？当时日本对性的观念又是怎样的呢？

　　小林忠：2015年9月日本举办了首次春画展。到场人数之多确实有点出乎意料。这本图册也是深受好评，一抢而空。日本作为农耕民族，以大米为主食，播种之后收获粮食是一种自然规律。通过性行为得以繁衍后代，这种行为虽不能示于人前，但也是一种天赋自然的行为，至少在庶民阶层是十分宽大、宽容的态度，没有太多抵触。当然这与日本的神道信仰也是有关联的。另外在女儿出嫁时，春画作为闺房的教科书也会被添入嫁妆里，可见当时春画的普遍性。

　　其实春画别名笑绘，会有一些对性器官和场面的夸张描绘，但也有不少极具美感的高雅的作品。比如《袖之卷》，卷起来的一种细长小画卷，就是在有限的画面里表达了无限的浪漫， 非常优雅。

　　到了18世纪初，第八代将军德川吉宗继任，为了整肃风纪，严令禁止公开销售春画，因此绘师落款时更改笔名，出版也转为地下流通。进入明治时代后，政府管制得更加严厉，大量强制回收并销毁，浮世绘也逐渐淡出民众视线。

《关寺》　铃木春信　大英博物馆

　　知日：浮世绘作为一种日本的传统艺术表现形式，在观赏时，普通大众可以从哪些方面去欣赏呢？

　　小林忠：首先是浮世绘的色彩。在浮世绘之前的版画，包括西洋的版画，无论是石板还是铜板等，色彩基本都很单一，就是黑、白两色。而浮世绘的色彩极为丰富，层层叠加。尤其是锦绘，色彩大多相当绚丽。这除了得益于和纸的工艺以外，也是浮世绘在雕版拓印技术上的高超之处。在欧洲，浮世绘被当作艺术价值极高的工艺品。在欣赏时，我们可以先从色彩方面体验单纯的视觉享受。

　　其次是主题内容。「浮世」这个词本身就有「当下」「当今社会」的意思。浮世绘当时是作为一种商品出售的，为了被更为广泛地接受，在绘画主题上非常贴近庶民认知，比如名山秀水、历史故事、日常生活等。当时来江户的人们，会将浮世绘作为纪念品买下来送给亲友，类似于我们今天去旅游购买明信片。浮世绘不但美观轻便， 而且价格实惠，通过浮世绘可以足不出户就看到当时的江户风貌， 十分有趣，因此深受喜爱。今天我们在欣赏浮世绘时，除了能从画面中了解到当时的江户风情、传统习俗，感受到人们的生活状态以外，我觉得还能唤起情感上的共鸣，是很有感染力的。举个例子吧， 铃木春信画了很多妇人和孩子在一起的场景，画中人物身着和服， 发髻也和现在完全不同，但是总能让我联想到我的日常生活，我的夫人、母亲，虽然时代不同，但画面展现的情怀意境，我觉得是相通的。所以浮世绘的这种普遍性，所展现的人性化，也是其魅力之一。

《富岳三十六景 山下白雨》　葛饰北斋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知日：在看图册的时候会发现，同样一幅画，比如说葛饰北斋的赤富士，不同藏馆的赤富士颜色会略有不同。这是什么原因？对画的价格会有影响吗？

　　小林忠：当时浮世绘不过是一碗荞麦面的价格，是现在的四五百日元吧。颜色的差别也不会影响售价，同一幅画的价格基本都是一样的。浮世绘大多是版画，雕版之后会根据发行需要拓本多次，所以颜料会渗透进木版，颜色也就越来越深，初版的颜色是最浅的。比如保存于法国吉美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的赤富士，就是淡粉色的， 相当接近日出时分的富士山颜色，并且能清晰地看出木版的纹路。

本文节选自《知日·再发现，浮世绘》特集

林顾 interview & text

剁椒鱼 illustration

墨田北斋美术馆、大英博物馆、波士顿美术馆、美国国会图书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picture courtesy

红楠 ed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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