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史论家王伯敏的汶川记忆



时间:2008/6/1 20:50:57 文章来源:美术报 作者乔笙 

  汶川地震,让半个亚洲震动了,也让世界震惊了。让半个亚洲震动的是天灾,让世界震惊的是全体中国人抗震救灾、众志成城的精神。

  在汶川大地震后,85高龄的著名美术史论家王伯敏老人也像全国的美术家们一样积极行动了起来,向受灾地区捐献了多幅作品,以自己的画笔挥写一个艺术家的高尚灵魂。近日,我因为转交浙江省红十字会给王老的捐赠证书,来到了王老的家。当时他正在案头查阅四川灾区的地图,悲伤之情溢于言表。因此,我也顾不到对老人的打扰,立即向他采访了。虽然王先生年老耳聋,但他还是借助笔谈,配合我完成了此次采访。

  记者:听说您知道汶川大地震后很悲痛,寝食不安。我知道,您当年写《羌族美术史》曾经到这个地方考察,这次四川的重灾区,正好就是这个地区,所以您的内心特别焦急,是这样吗?

  王老:这是举国同悲的事,我与全国人民一样。岂止我们中国人这样,国际上也都纷纷表示同情和援助。我因为曾经到过汶川这个地方,所以更是感同身受。1992年到1995年,我主编《中国少数民族美术史》,我国有56个民族,我们都写了。其中羌族美术史是由我自己亲自编写的,为了搜集资料,我到这个地区进行了考察,虽不能说熟识,但多少了解一些。

  羌族主要分布在四川的茂汶羌族自治县,即汶川、花县、理县、黑水、松潘、壤塘等地,这一带地区处于青藏高原的东北边缘,峰峦重叠,河流纵横。在一些河谷台地上,土壤肥沃,气候温和,向被誉为“宜农、宜林、宜牧的宝地”,不意这次却发生了那么大的地震。

  羌族的古代文化,已引起现代历史学家的关注。如“寺洼文化”、“卡约文化”,这都与羌族先民的创造有一定关系。像这些地区的文化遗址,那些出土的文物,很有地方特色。前天,我看《中国文物报》报道,“汶川文物受损严重”,令人十分痛惜。

  当然,人是最宝贵的,生命比任何都重要,使我深切悼念的,当然是灾区的同胞,但是,当我想到这些文物,心里总不免深深地系念着。

  记者:王老,您是美术史家,您的心里很自然地会系念着这地区在这方面的严重损失,请问,您系念着什么,能否多谈一些?

  王老:在我的脑子里,系念着的很多,譬如在茂汶县北的叠溪海子的石壁上,镌有几十尊佛像,大的高百多厘米,小的高十多厘米,坐佛端庄,雕法古拙,雕像之中,有护法神,情态威武,各具姿势,这些雕像,由于年代久远,已经残破不完整,毕竟这是唐代贞观四年,即公元630年的作品,不知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说起茂汶这个地区,据我了解,1933年8月发生过一次地震,损失也很惨重。原存叠溪城隍庙的一对古代石狮子,地震后仅存一只,雕工极好。想不到仅仅半个多世纪,这该死的地震又来了。现在这只石狮子,也不知情况如何?我们搞美术史研究的人,在这方面,总比较敏感一点。啊!

  记者:王老,您喝点茶,慢慢说。您好像说不下去了,看得出,您很痛心,您老慢慢地再说下去。

  王老:人总是有感情的,感情往往从不同时期、不同事件联系起来而有所感。我写了羌族美术史,也涉及到羌族近现代的民间美术。有些事好像不起眼,但有感情,有了情,价值就不一样。譬如,羌族民间有“米糕印”,过去茂县、理县、松潘民间做米糕,为使米糕美观,刻方印,用红色印在米糕上。有一位羌族人叫周多吉,他家里祖传有多方米糕印。这位周多吉是个民间艺人,能画扇子,他就把米糕当作“闲章”,印在扇面上,大家都觉得很好看。周多吉在20世纪30年代初来过杭州,过去常去杭州湖滨的“喜雨台”茶馆,与杭州艺人交谈民间美术的事。杭州艺人任祖培见到羌人的米糕印很别致,曾经摹绘下来作为“肖形印”。这些印,我都看到,也曾写文章介绍过,这些“人事”早就变迁了。但现在想到汶川又有新的人事变迁,而且涉及的人那么多,涉及的地区那么大,新、旧事儿一起想到一块,让人不能不对汶川地区受难的同胞产生深切的悼念。

  记者:您老谈到这地区的民间美术,这个地区其他的民间美术还有吗?能不能也介绍一下?

  王老:有,譬如这个地区的民间剪纸,也很不错,我在《羌族美术史》上发表了几幅,你可以看看。我与这些民间艺人的联系,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前几天,我翻阅自己写的《羌族美术史》,竟在一条注释中,看到了一句:“茂县余少方于1992年10月25日给王伯敏信”,就这么几个字,我不禁眼眶湿润了,使我百感交集,在我脑子中盘旋的是:“祝愿余少方平安”、“祝愿余少方家人都平安”、“祝愿余少方的邻居都平安”,我默默地祈祷着。如果……我不敢想下去了,因为茂县的灾情是特别严重的。

  我前几天看到一个报道,中央电视台一个女记者碰到一个与下撤村民反向而行的老大爷,下撤的同乡劝老大爷说,回家的路很危险,但那老大爷还是不断地说“我想回家看哈子”,他那朴实的言语能让人感受到他对家的那分挂念,也让我回想起当年考察时的印象。这个地方的人都比较坚强,对生活的前景,向来抱乐观的态度。我在《羌族美术史》的最后部分,有这么一段话,可以用来作为充分的证明,这段话是这样的:

  “……当我们去采访时,不少羌民谦虚地说:我们能画画的还有,称得上画家的不多;分散各地的画家、艺人还有,要找画家集中点,要寻有组织的美术家群体,我们还没有,但请相信,我们的美术会发达起来的。”

  这段话反映了这个地区的人说话朴实无华,实事求是,再就是反映他们对羌族、对这地区美术的提高、发展、繁荣,充满了信心和勇气。我相信,朴实的汶川人在全国人民的关怀和支援下,一定会重建一个生气蓬勃的新家园。

  记者:汶川的灾情的确太严重,您作为一个美术史家曾经考察过这个地方,能否就您所知道的这个地区的相关情况特别是美术方面的情况给我们再谈点什么?让我们对受灾区前后的情况有个对比。

  王老:我所知道也非常有限,前面我提到了茂县,现在就再谈一下茂县的叠溪。

  1933年8月后,叠溪成为四川大地震的一个灾区遗址。十多年前,我没有找到大地震前的风景照片,我这里只有一张1933年后,地震使叠溪形成的那个景色的照片。据当地熟识情况的人说,这与1933年8月地震前的叠溪面貌完全不一样。原来,叠溪山下流过的是岷江的水,因为这地方是岷江的一部分。地震发生,如小山一样的巨石,有的压在麦田上,有的掉进这段岷江里,迫使岷江改道,而这个地方的这段岷江却变成了 “湖泊”。当地人叫这段“湖泊”为“海子”。有人形容这“海子”,就“像一颗明珠一样嵌在山中,得到叠溪人的爱怜”(见图①)。从另一个角度去看,这“海子”,作为山水风光,相当的美,不过这是自然灾害给造成的。从历史这一角度来看,这些景色成为了1933年地震后的“活化石”。现在,我只能说到这里,我不知这个叠溪的新的情况怎么样了。5月12日这个大地震的到来,这块“活化石”是否依然存在?叠溪海子小山上的雕楼是否还存在?哎呀,我想不下去了。

  在茂县,有个羌族博物馆。十多年前,我编写《羌族美术史》,不少材料是从那里收集到的。这个馆里收集了不少珍贵文物(见图②),不知现在怎么样了。总之这个博物馆,能让人们充分了解营盘山一带的文化和历史。

  此外,茂县羌族的羌绣制品和服装也很有特色,是羌族文化的一枝艳丽的茶朵(见图③)。那里有一家企业性的公司,叫“羌绣山庄”。有些产品,远销日本、澳大利亚和荷兰。由于制绣品,所以有些绣样的设计不免关系到剪纸。羌族剪纸造型古拙,刀剪生动。在茂汶地区,民间好多妇女能剪纸、剪花(见图④)、剪羊、剪羊角、剪猴子,近年,还有些民间艺人剪熊猫。我这里还有一张山羊剪纸(见图⑤),拙朴而生趣。现在,这些情况又怎么样了,看到这些生动的艺术品,见物思人,就想到这一带受灾的同胞。一句话,现在的茂县怎么样了?三分钟默哀时,我就想到了这一切。

  记者:是呀,见物思人,平时您看这些文物和艺术品是欣赏,而今天您看这些却无暇去欣赏,它勾起的是您对灾区强烈的怀念之情。在您的记忆中,还有哪些给您留下深刻的印象,请您再谈谈。

  王老:茂县这个地方,是羌族聚居地,羌族有自己的文化和习俗。住房很别致,有碉房、吊脚楼。碉房,也称碉楼。古代碉房,主要用于战争与防盗。近现代的碉房是生活用房,郭沫若回忆家乡附近的羌居,曾有句云:“层层房顶堆粮草,俨若花开十月天”。

  再就是羌笛,写历史的人总要提到“羌笛悠扬”。演奏时,羌笛竖吹,其音嘹亮,婉转而又悠扬,“羌笛悠扬山月冷,羊皮鼓乐自传性”,羌笛在历史上久负盛名。据说茂县三龙乡合心坝文化站的王国亨,是整个羌族地区为数不多的能制作精美羌笛的能手。听说他还是个农机技术员,又是电影放映员。据有的报纸报道,王国亨的最大愿望是在奥运会上向世人展示他制作的鹰骨羌笛,并将羌族文化传承发扬。现在,这位制羌笛的能手,不知情况怎么样?

  说到怀念灾区的同胞,我翻阅自己编的《羌族美术史》,其中近现代的画家不少,如茂县人罗永康,画有水粉画《山寨》,十多年前,他担任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文化局办公室主任。又有一位周巴,又名周觐文,是理县人,1960年毕业于重庆美术学院附中,曾担任过阿坝自治州文化局副局长,有木刻《宝宝》,曾发表于《四川民族报》。其他还有曾任茂县羌族博物馆副馆长的彭代,是一位油画家。还有一位余伯品,1952年出生,理县人,1985年,曾就读于浙江美术学院开设的东方美术电视函授班,认真学了三年中国画……这些画家不知现在情况怎么样?这是彭代的油画《尔玛人》(见图⑥)充分描写出羌族勤劳朴实的而饱经风霜的老人形象。这些老乡多好啊!像这样的老乡,在汶川地区千千万万,现在都怎么样了,能不使我怀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