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朗雅逸的施蛰存书法



时间:2014/4/6 13:31:36 文章来源:上海采风 文/管继平 

  独自居家稍有闲暇,我都有个乱翻书的习惯。有的书买来久了,长远不翻,几乎忘了它的内容;有的书隐藏在书橱一角,且还被什物所遮,偶然检出,居然是一册曾寻找多时的好书,仿佛在路上邂逅阔别已久的挚友,格外欣喜!前些日子书架上翻出一册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施蛰存散文选集》,扉页上还有施老以圆珠笔题的字:“继平畏友留念 施蛰存 1992年7月”。将近二十年过去了,若不是这本书的提醒,我几乎忘了那次曾跟着朋友去拜访过施蛰存先生。

  常听施老身边熟悉的人说起,施先生是一位非常慷慨的老人,后生朋友在他家闲聊,他时有书物随手相赠,若是你在他书架前梭巡,他也会关照一句“侬要欢喜就拿去好了”。施老的慷慨在我处也得到了验证:记得当年随朋友叩访,其实那朋友与施老也不甚相熟,而我更是叨陪随行,故也未发一言,但最后告辞时,我俩还是分别获得施老的一帧书法墨宝。朋友的那幅内容我忘了,我的一张半尺见方,写的是《论语》名句:“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比较特殊的是,施老这张字并非写在通常的宣纸上,而是一张类似当年印名片用的布纹卡纸,记得在背面他还写有两句唐诗,可能是感觉写得不满意,又用圆珠笔涂了两下。由此可见施老的随意性情。据与施蛰存共事50余年的钱谷融先生文章说,施蛰存是一位“彻头彻尾的自由主义者”,“重性情,讲趣味”,看来此言不虚。唯可惜的是,多年来我几经搬迁,且书籍杂物凌乱不堪,施老的墨宝好像已多年未有展观,一时竟不知藏于何处了。

  施蛰存先生素不以书家鸣世,尽管他的书法不俗。其实,他的“家”太多了,作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他是现代派小说奠基人之一,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受西方文学的影响,他是我国最早运用心理分析创作小说的作家,发表了《鸠摩罗什》《将军的头》等小说引起了文坛的关注;他还是散文家和翻译家,古典诗词鉴赏家,金石学家等。许多了解施蛰存先生的都知道施老学开“四窗”的典故,这是施蛰存妙喻自己一生治学的四个不同领域,即:“东窗”是古典文学的鉴赏,“南窗”是现代文学的创作,“西窗”是外国文学的翻译,“北窗”是金石碑版的研究。早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时期,施蛰存的一部《唐诗百话》就很受读者的欢迎,九十年代初时,我还买过施老一册薄薄的《金石丛话》,其中说碑帖、谈拓本,以及介绍先秦金文、汉代石刻、唐朝墓志等等,虽为小品,不作深入探讨,但文字雅洁可诵,脉络清晰,言简意赅。我想这也就叫做“大手笔写小文章”,若无长年对金石碑版的收藏与整理、精研与考索,是很难写出如此简练明了的普及文章的。

  人们提起施蛰存,总不会忘记他在一九三三年为了“青年必读书”,与鲁迅的一场著名的“笔仗”,后被鲁迅斥为“洋场恶少”。那实在是因鲁迅的名气太大了,以致于与鲁迅有关的事件也被“放大”,故“洋场恶少”之名也常常伴随了他。不过,施蛰存对此很是淡然,并不以此就站到了鲁迅的对立面。其实就在这一年的四月,鲁迅的那篇千古名作《为了忘却的纪念》,正是刊发在由他主编的《现代》杂志上,这也是需要一定胆量的。在“笔仗”后的将近七十年时间中,施蛰存也没有在任何文章里对鲁迅稍涉不敬,相反在鲁迅逝世二十周年或诞辰百年纪念活动中,他倒是写了诗文以纪念这位民族的巨人。说来有趣,施蛰存之喜欢收藏金石拓片,抄录古碑,还是受鲁迅先生的启发。他在一册《北山集古录》自序中写道:“鲁迅的早年生活,恐怕很岑寂。下班之后,便躲进他的老虎尾巴里抄写古碑。五四运动,才把他振作起来,走出老虎尾巴,去干文学革命。我在一九五八年以后,几乎有二十年,生活也岑寂得很。我就学习鲁迅,躲进我的老虎尾巴——北山小楼里,抄写古碑。这是一个讽刺。因为鲁迅从古碑走向革命,而我是从革命走向古碑。这也是一个失败。因为我的革命和古碑,两无成就……”

  这自然是施先生的谦辞,也是文人惯用的作文手法。据沈建中先生的《施蛰存先生年谱初编》介绍,施蛰存早在二十年代的学生时期,就和同学戴望舒、杜衡等一起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并参加地下革命宣传工作。其后他投身于新文学运动,创办文学刊物、写小说也多次因内容激进,鼓吹共产主义而遭到查禁,甚至还作为“大学生共产党嫌疑分子”被国民党上海党部通报。应该说,他参加革命也是“老资格”了。至于后来,他将主要精力都投在了教学和学术研究上,尤其是对于金石碑版的辑校,对钟鼎彝器的考索,以及对砖砚壶铭、书画印章、竹刻牙雕等,都倾注了半生的心智。自六十年代始,由施蛰存编撰出版的相关书籍就有《后汉书征碑录》《三国志征碑录》《隋书征碑录》《魏书征碑录》《北山楼碑跋》《云间碑录》等,并辑有《金石遗闻》《唐碑百选》《历代碑刻墨影》,晚年也出版了《北山集古录》《北山谈艺录》《北山谈艺录续编》等专著,可谓洋洋大观矣,或可说“革命无成”,但“古碑”的研究成果还是蔚然可观也。

  由于近年来施蛰存先生手稿日记的不断整理出版,使我们对他的书法风貌有了较深的印象。这一点我们要感谢长期潜心注释整理施先生文稿的沈建中先生,在他的努力下,以施蛰存手迹影印出版的如《云间语小录》《闲寂日记》《昭苏日记》等,都相继出版,读者从中也可窥见施先生墨迹流露出的熠熠神采。施蛰存自小熟读诗书,对唐诗宋词尤为烂熟,并喜探赜索隐,阅读古文献,考证古诗词。他的书法虽未见有专门临摹哪家门派之文字介绍,但从他青年时就喜欢浏览秦砖汉瓦、收藏并辑抄金石古碑的习惯来看,他的书法取法自然不俗。据沈建中撰文介绍:“先生发蒙时就练得一手好字,三十年代常写极具晋唐风骨的蝇头小楷。”就我所见,施先生虽不擅书大字,但一些尺牍小字,行草书写得确如行云流水,蕴藉风雅。而且他的书法,中宫收紧,字体略扁而带右上斜势,颇有魏乃至唐人墓志一路的书法风致。但施蛰存融汇贯通,形成自己一路的小行书,笔致轻松酣畅,气息疏朗雅逸,如图一幅为施蛰存为好友邓云乡先生的《红楼识小录》题诗,运笔自如,灵动萧飒,真典型之南派文人墨翰也。

  我以前读施蛰存的散文随笔,总对他轻松幽默的文字非常喜欢。九十年代初,曾有家出版社选用他的书法,却在人物介绍中写上“卒年未详”,贸然认定他已经过世,只是不知死于哪一年而已。但施老见了也不生气,反而写了一篇《告存》随笔登在晚报上,幽他一默。正因为他有那种随意放松的心态,所以才寿近期颐,活了九十八岁。只是在最后的几年中他耳背愈甚,交谈唯靠手写,一手流畅的书法后因年岁太高也愈写愈不畅矣。但即便如此,老人仍不忘幽默,常对朋友说:我现在耳朵越来越聋,心脏越跳越慢,记性越来越差,写字越写越僵。

施蛰存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