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依旧在……——记魏景山和油画《占领总统府》



时间:2019/10/31 15:28:46 文章来源:上海采风 ■ 杨晓炎 


魏景山近照 (吕经国摄)

  光阴荏苒,今日返视这幅经典油画作品《占领总统府》(又名《蒋家王朝的覆灭》),不禁感慨万千……

  1977年,陈逸飞、魏景山年仅20多岁便创作了巨幅油画《占领总统府》。这幅留名于美术史的力作为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所收藏,迄今已有42个年头。油画表现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总统府的场面:解放军升上红旗,标志着蒋家王朝的灭亡,新中国的诞生。作品场面壮观,气势恢弘,具有撼人心魄的艺术感染力。

  犹记得1996年陈逸飞首次回国在上海办画展,我在第一时间写文发表,得到他的夸赞:“谢谢你开了头炮……”从此我俩成了好友。曾经问过他几次这幅画的创作过程,并请他撰文回忆,他都说没时间写,也很难写,让我有机会可以问问魏景山,说他画得很好。不料逸飞英年早逝,而这一拖也已经过去23年了,他儒雅爽朗的笑容至今在我脑海里浮现。

  在逸飞所有的作品中,这幅作品最能体现他的“革命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完美结合,再加上魏景山的“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格,使这幅作品有交响乐和史诗般的震撼人心的魅力!曾经一度,由于逸飞的光芒照射,掩盖了景山。现在逸飞飞走了,可有些画册网站上,他俩的几幅合作作品,却干脆连魏景山的名字也删去了。更有甚者,发表文章者故意“遗忘”,把《占领总统府》署名为逸飞一人。景山的谦虚低调,却让怀有某种目的的人刻意这样做,得寸进尺!我认为这是侵犯著作权中的署名权。于是,我决定拜访一下魏景山,虽然这一晃我俩都已经满头白发,但一旦面对面地交流,仿佛很快又回到了过去……

  景山遮不住。1943年生于上海的魏景山,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其为人忠厚诚恳,从不把名利地位放在心上,他的作品也历来受绘画爱好者所崇拜。我始终怀念他在1973年创作的一幅油画《行程万里》,这幅作品通篇是富丽沉着的灰调子:庞大的机车、油污的脸、工装与皮鞋,在那时“文革”绘画的合唱中,这件作品没有粉饰和情节,甚至没有内容,充满对油画的敬意与自信。它随即被送交“黑画展”遭受批判,然后遗失,图片也没留下。1970年夏,魏景山和邱瑞敏等几位画家参与由《文汇报》组织的系列油画红色娘子军系列,发表后在当时引起很大反响。1971年他与陈逸飞合作的油画《开路先锋》入选第四届全国美展。魏景山和陈逸飞1977年合作的《占领总统府》是由著名军史画家何孔德推荐的军博的订件,由上海油雕室接单。画面上许多被同行啧啧称道的细部质感都出于景山之手,但面上的荣光似乎都让逸飞一人占去。我几次问景山,这幅作品谁画得多?他从来没有表示画得多,似乎我感觉,他和逸飞的合作是天生一对,优势互补,他的扎实的“现实主义”基本功的创作技巧恰恰和逸飞的“革命英雄主义”“浪漫主义”天衣无缝地吻合。至于魏景山从未露面的大幅油画《毛主席和华国锋》(和韩辛合作)更是精彩绝伦,撇开政治内容不谈,该作应是中国油画近百年来屈指可数的精品之一。陈丹青在自己书中坦言这幅画:“他的《毛主席与华国锋》,及同期面世的官方版本《你办事我放心》,无须比较。前者适可映证沈加蔚的评断:为什么我们在七十年代惟独承认上海画家的现实主义——这幅从未展出的画可能是1949年后唯一真实的领袖肖像,题旨直抵‘革命主题’核心,却毫无虚饰的‘革命性’,除了细节写实的快感,那是当年景山兴正浓,率性绘制的游戏之作。”(引自陈丹青《自我的纪念》)想不到这幅画被收废品者低价收购,又低价卖掉,至今被人收藏,在拍卖行露面,交涉不肯归还……

  景山于1984年赴美留学,获纽约市立大学美术学硕士。出国前为全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上海美术家协会理事。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回国参加百家精品展,海平线画展和“世纪回眸——现实主义经典油画展”等一系列画展。他多年来始终坚持采用现实主义手法,“人文情怀”是他绘画艺术的永恒主题,这不但给了他探索人的内心世界的无限可能,也给了他展示艺术想象的无限空间。然而在“名利经营”上,他却是毫不擅长,除了旧友,今天谁识得魏景山?他与逸飞合作,遂为逸飞声名所掩,他天性与世无争,与画也无争。少数友人知道他在纽约寓所有两架钢琴,好几把小提琴。美专时期他便是一位俊美的小提琴手,在纽约,他甚至是当地教堂奏乐班成员。陈丹青是这样评述景山的——“他好比是旧上海的旧公子,若生在民国,便是吴大羽关良那般品性,宁静避世,只知艺术”。而他青春年少偏偏遭遇“文革”,要画那样的画,也竟怡然自得。1977年景山绘制的《陈景润》原件幸在,拉·图尔、维米尔、伦勃朗的灵光潜入一位上海画家的画布(当时景山既不曾去过苏联,也不曾去过欧洲)——画面上端留置的大片昏暗,计黑当白,陈景润替代了巴罗克时期的欧洲人,而油灯在桌案书堆中流溢清辉。在我看来,景山是具有“贵族气质”的艺术家,是旧上海西洋美学投射在七十年代的余辉返照,幽深而温暖。其实,民国油画家远未具备铺衍巴罗克美学的诸般技巧,景山独自做到了前辈从未梦想的事。而当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国中声称“古典主义”的画家以三流资质仿效欧洲传统时,景山在纽约独自奏琴,完全置身事外,因画布与颜料是纯净的。

  关于《占领总统府》这幅画,景山一再强调,这是一幅创作的艺术作品,而不是随军记者拍摄的历史照片,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有他俩的创作灵感和思想表达。之后李斌创作了还原历史真相的《占领总统府》:总统府建筑平台上站立了许多地下党的形象,但显然没有他俩创作的这幅震撼人心!当年列宾创作油画《伊凡雷帝杀子》,有人质疑不符合历史真相,但是列宾把伊凡的残忍独裁暴烈的性格刻画了出来,展示时遭沙皇当局者戳画。这就表明,成功的艺术作品,其魅力载入美术史册!

  列宾为作《查波罗什人写信给苏丹王》,曾到查波罗什人聚居过的乌克兰先后三次搜集素材,画面上查波罗什人的服装、用具、乐器装饰品等,都相当真实,具有历史价值。景山和逸飞也做到了,他们几次三番去南京总统府实地考察,到电影制片厂借当时的解放军服装、冲锋枪、弹夹等真实武器装备,连总统府建筑平台都用混凝土堆砌在油雕室创作场上,几个年轻小伙子穿上军装,拿起枪支弹药摆Pose让他俩写生。景山更认真地在创作之前做了许多人物群像小型雕塑作品,增强画面的立体感,连总统府字样建筑物上的弹痕累累都如此逼真。这种严肃的现实主义创作态度,依然值得今天的美术界学习。

  如今生活创作条件这么好,为何创作不出这样的经典作品呢?景山感叹:现在已经没有当初的激情了,失去了当年的创作条件和外部环境,根本没有激情再创作出这类作品了。我非常钦佩他们的想象力,黑格尔早在《美学》一书中对“天才”下的定义中的必备条件是想象力极其丰富。我到过南京,看到过总统府平台很窄,根本不能站立很多人,但他俩是“天才”,两个战士站在前面,后面一群战士巧妙地站在第二台阶,即将涌上这个平台,形成强大的视觉冲击力,整个画面像直升机俯瞰拍摄带仰视的广角镜头,远景是隐约的大部队大踏步进城的宏伟壮观的画面,从而看出他俩有吸取电影艺术的语言。

  著名画家王琦谈到这幅作品时说:“当时,深为其坚实的素描基本功、鲜明强烈的色彩感、严谨的造型能力、把握宏大场面的群体构图以及表达不同人物的生动形态与神态的艺术技巧所吸引。”在谈到《占领总统府》的画面上,除了俄罗斯的写实主义油画技法之外,好像还隐藏了什么东西在里面,想来这些他俩也不一定会察觉到,只有历史会不含偏见的记录。如果拿《占领总统府》这幅油画与法国画家德拉克的名作《自由引导人民》相比较的话,人们会发现某些共有的东西在里面,偶或有一种图式的师承关系。《占领总统府》跳出当时一统天下的构图法则,突破旧规,也是其成功的重要因素。采用三角框架式的立体结构,把画面中人们目光聚集在随风飘扬的红旗上,构图严谨,形式感强烈,使这一历史题材的创作具有纪念碑式的意义。该作品也可以看到作者强健的造型功底,笔笔见力度,风格松弛豪爽,但又能使人感觉到一种平静与唯美,具有高贵又平民的精神风味,表现出了卓越的艺术效果。那种雕塑般的形象,充满了英雄主义色彩,那些坑坑洼洼的弹孔,充满艺术张力,具有厚重的时代感、历史感。《占领总统府》对于大多数的社会群体力量而言,除了其绘画语言上的纯形式美外,更多的是其中传统的“叙述性”在起作用。像美术史上夸赞乔托是一个讲故事的能手一样,《占领总统府》述说着一部感人、悲壮的人民革命的大故事,它无论在表现主题上还是画面结构上都在中国美术史上起到了开拓性的作用,这也是该作的重要价值所在。更“奇迹”的是,《占领总统府》创作于1977年,那是一个文化思维封闭、艺术气氛单薄的时代。在这样的背景下,很多年轻人心底的艺术火苗熄灭了,而在剩下为数不多而又百折不回的艺术痴迷者中间,却蕴藏着一些极具实力的真正的艺术家,只要稍有机遇,就会脱颖而出,大放光彩,陈逸飞和魏景山就是其中的代表。

  自人类文明始,无论是何因何故,战争无数次,最后还是“尘归尘,土归土,恺撒归恺撒”,人民仰望天空,蓝天白云,终究向往幸福和平美好自由的生活。随着科技发展,从冷兵器时代发展到今天的核武年代,人们更加惧怕战争,后果是不堪设想,本着对地球和子孙后代的负责,不同的信仰不同的价值观都可以互相理解尊重包容,两岸关系是同胞兄弟姐妹,和平统一是人心所向……希望红色经典油画《占领总统府》成为过去的历史——今天我才明白,逸飞不想写这篇文章,可能和刘伯承晚年不想看战争片是同一心情。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