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强君是我的多年好友。尽管平时各忙各的,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我却时不时见到他的新作。而每次接读其画,仿佛又见到了暌违已久、思念日深的挚友,进入了我期待的视野之中。尤其是观其近作,水墨、青绿别有风采,思其由版画华丽转身,乃文化自觉,乃血脉造就。

  陈强年甫弱冠即追随吴门画派传人、著名画家吴养木先生,与先生朝夕相处十余年,又蒙手教,淫浸于传统绘画中。数十年来,他尽管已是半生坎坷,加之年前身体欠安,然而却是依然故我,以自然造化为师,将其情思、幽趣、雅兴从笔端泻出,一山一水一树一石充满诗意。其山水中融入传统元素,跟踪历代文人画家崇尚的诗文和笔墨意趣。笔下的山,似山非山,宛如符号;又像天水流动,虽说不备形妙,但颇得文人气象,渗透出超越物象之趣。墨色润而不枯,墨韵多变而富有现代感,所以,其画耐看又耐寻味。

  前人论画有“逸、神、妙、能”四格,并将“逸格”置于其它三格之上,为中国绘画批评建立了一个重要的审美标准,也引导了文人画的审美方向。绘画本为抒情之物,“写胸中逸气”就是表现、抒发、宣泄自我的怡情之气。逸气是一种超凡脱俗的雅逸之情,只有具有这种高雅逸致的情愫,才能不为“世俗”所囿,而作品亦不为“尘垢”所染。当下中国画坛,“创新”之声不绝于耳,各种“创新”之作,花样翻新,层出不穷,而漠视“文人意趣”。殊不知,面对现代社会和当代文化,“文人意趣”其实是大可深究的。通观历史上由元明赵孟頫、董其昌两次推动了中国绘画的本体化和私人化进程,把形式技法作为物化和画家养性悟道的载体,强化了“师造化”的笔墨表现性,突出了画家在创作中的抒发个人生存本源和悟究“天人合一”之道,这无疑是具有积极意义的。他们所提倡的“天人合一”,本源就是与“文人意趣”的一脉相承。对于还能认同传统中国画审美规则的中国画画家来说,画出“文人意趣”是一个不小困惑,这是因为有朝一日入得“山门”,便难以逃脱。如果没有视艺术为使命的精神和物我两忘的无人境界,是难以厕身其间的。在这里没有“合奏”,只有“独奏”,没有潮流,只有独居。“文人意趣”是中国画艺术风格的高度,陈强的画所具有的“文人意趣”是他的品格所在。

  如今的中国画创作语境,正处在多种比较判断和选择可能性的转型期,面临着一个如何走向当代形式的重要课题。在这所谓的“恪守”和“解构”的两极之间,其实有着一个极其宽广和丰富的多元境地。一些不事张扬、默默耕耘的国画家都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闯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陈强正走在这条道路上。

  事实上,所谓的中国画的创新,不能只是对传统形式的背离,而是要确立一个文化取向,这是中国画从传统形态向现代形态转变的途径,也是在这个转变过程中明确中国特性的关键。陈强的画在变法中恪守中国特性,护住他所生活在吴门的底线,他以散逸的心态面对浮躁的当代画坛,自得其乐,像古代文士那样,亦是一种体面的活法,令人艳羡。



  得识陈强君久矣。他出身于姑苏诗书传家的名门望族。自古吴地多才子,陈强即以其纵横捭阖的诸般才情为朋友们所称道,而其中尤以水墨丹青最能显现出他的艺术异禀。陈强家学渊源,自幼好画,尚在少年时代即成为承继海派“三吴一冯”遗风的吴门画派大家吴养木的入室弟子,日夜侍奉左右,耳濡目染,屡亲謦欬,长达数载。在业师的精心培养提携下,他接续吴门画派的余绪,更兼具贯通古今的艺术视野,为他日后山水画创作的另辟蹊径,积攒起深厚的功底。上世纪80年代,陈强就读于中央美术学院,最初进版画系,未几便转至书画鉴赏专业。此举对他至关重要,使之得以饱览历代书画名作,取其法度精髓,将水墨创作从技艺层面提升至学理的高度。钱钟书在《谈艺录》中尝言:“一艺之成,而三者具焉。自心言之,则生于心者应于手,出于手者形于物。自物言之,则以心就手,以手合物。”在心、手、物之关系中,画理法度正是联结心手之纽带,凝练兴象意境之妙谛。非如此,无以做到以心应物,意到笔随,而在陈强的笔下,则三者兼备矣。

  一个画家情感世界中独特的个性生命体验,必定会影响其主体的审美感受及其艺术创作的风格特征。而当画家的创作灵感勃然生发之际,又每每会因意绪和心境的各异,而调动起不同的审美情致,影响其表达方式的选择,从而使作品表现出艺术风格的多样化。恰似大涤子石涛的繁复缜密的“密体”和简洁清旷的“疏体”兼具,豪放劲健与秀丽纤巧共存;陈强的山水画作品,同样对山水自然有着别出心裁的独特体悟,同时他又有着深厚扎实的笔墨功底,以及“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个性感受,并且同样是风格多样,且能各得其妙,各擅胜场。然而,他所矻矻孜孜不懈追求的审美归旨和终极意境,却是一以贯之、殊途同归的,那就是营建起气韵生动、真力弥漫、笔致高远的清幽化境。窃以为,这种清幽,有别于荒寒冷隽或野逸冲淡的大通之域,而是更偏重于清新婉约、清旷赏心和优美高雅的大化之境,因此更富温馨的人生况味,也更与当下时代的审美精神息息相通。

  陈强以厚积薄发之势呈现的传统山水,既得力于师从国画大家吴养木耳提面命式的师门嫡传,而其源头更可上溯至吴门画派的宗师沈周。石田先生笔下山水的那种风神潇洒、妍丽隐健的神趣;尤其是其中、晚年“粗沈”时期那种清幽疏朗、文气磅礴的韵致,在陈强的作品中随处可见。正如他在《太湖晴岚》、《洞庭杏花村》和长卷《桃花源记》等作品中所表现的那样,笔墨娴熟老辣,构架开阔旷达,具有浓郁的疏朗清空的江南山水特色,并且显现出一种清幽的情境和趣境,充满了文气和雅意,洋溢着感性欢悦的“有我之境”。这是一个可以寄托维系他理想的境界,成为他徜徉自适的灵魂栖息之所。

  近年来,陈强间或也因兴之所至,在青绿甚或金碧山水的领域,开创出一片新的创作天地。而一旦进入,便出手不凡。他巧妙地将水墨写意与青绿重彩兼容结合,频添新意。例如在《林壑饶秋气》、《渔歌随流秋风清》和《峰前千洞玉潺潺》等作品中,流云飞泉,峰峦叠翠,金碧璀璨,其间更运用了石青石绿的恣意泼彩,色泽明丽,滋润淋漓,平添一份流动英发的清幽气韵。他的这类作品,墨胜于笔,色又胜于墨,尤其是云气的烘染,空间的营造,充溢着一股沛然之气。又由于陈强在他的青绿山水中注入了文人意蕴作为精神支撑,而使作品显得华丽高雅,丝毫未落习见的妩媚偏俗的窠臼。这的确是难能可贵的。

  然而,最值得称道和强调的,则是陈强自己最为倾心的、师承吴养木而更有所创新的“第三类画”。所谓“第三类画”,是迥异于传统和现代意义上的国画,既“比传统还传统”,摒弃陈规旧习和程式章法,又与现代水墨有意识拉开距离,反其道而行之的具有全新意义上的作品。这类作品从留白、赋彩和布阵等诸多环节上,凭借着独特的绘画图式和语言,为人们提供了崭新、别样的视觉体验。陈强以对“第三类画”透彻的本质认知,从笔墨个性进而走向图式个性,不断拓展自己的创作空间。即以他的《山色意更幽》、《玉笏朝天阙》和《狮子林景色》以及“太湖石系列”《重叠匡山岑》、《嵌空华阳洞》等作品为例,不难看出,他的意不在状物象之貌,不为物所役。构图虚实相生,疏密相用;赋色任随主观意趣发生变化;布阵无不奇崛突兀、出人意表而又合乎情理。这是陈强对于大自然山川万物的能动反映,是在统一下的对立,和谐中的变化,是他用心灵感悟天地的和谐,因此能够解衣盘礴,率意而为,从而创造出画面无尽的生机和意态。仅此一端,我们已有足够的理由,寄予陈强更大的期望。

  李白在《赠横山处士》诗中,言其放浪山水,曰:“当其得意时,心与天壤俱。闲云随舒卷,安识身有无。”真可谓是有道之言。所谓“心与天壤俱”,即“我”与山水已融为一体,无分彼此。这是一种境界,画家只有达到了这种境界,才能在得意时忘形,笔下的山水,便是忘掉一山一水的心中的“山水”。而这,才是真正的山水。此固然是一种理想化的大至化境,但并非不可企及。前辈建树的丰碑尽管高山仰止,后生我辈依然应抖擞精神,奋力追随,并相期有所突破甚或超越。陈强出身苏州,久居沪上,兼得“吴门”、“海派”之利,又值盛年,正处于蓬勃兴旺的创作高峰期,因而不断自设更高的艺术标杆,力求接近以至达到这样的理想境界。赖有才情境自高,何况陈强更有着对艺术百折不挠的探索精神和沉潜入定的创作心态。作为好友,我由衷祝愿陈强继续遵循并充分调动自己的审美特质和创作个性,跋涉前行,不断超越作品自身的意义。正如金农所言:“不趋时流,不干名誉,丛篁一枝,出之灵府。”从而百尺竿头,更上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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